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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年12月23日，即九一八事变第96天，一队日军向田庄台疾疾围扑，一队义勇军紧急堵截，誓与其火拼到底。战事一触即发，民众也急欲逃难，镇中商人田九洲却赫然劝退义勇军，带头挑着小白旗踏冰过河，受降于寇，迎敌入镇。田九洲之父田焕章，则曾在1895年甲午末战中极力助战，导致镇中大批青壮年命丧黄泉。这相隔36年的两种*行为，致使作为田庄台“四大多”家族之首的田氏父子更加饱受争议。谁也未曾料到，在接下来的14年里，他们每一个人都将被迫以“满洲人”的身份苟活于“满洲国”，为了自己以及一家老小的存活，都不得不作出非同寻常的努力，付出不可预估的代价……

上篇

章  1931·冬腊月

第二章  1932·异象

第三章  1933·信的沦丧

第四章  1934·绝尘

第五章  1935·瘟神

第六章  1936·都是病人

第七章  1937·凶岁

下篇

第八章  1938·酸涩

第九章  1939·支棱

第十章  1940·非我邻居

第十一章  1941·活着需要谨慎

第十二章  1942·浮沉

第十三章  1943·崩而未溃

第十四章  1944·鬼气

第十五章  1945·雪掩万象

杨春风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创作出版《闯关东纪事》《田庄台事情——辽河水道文明纪实》《辽宁地理文化》《盘锦事情：辽河口湿地的城市镜像》《辽宁地域文化通览·盘锦卷》、《春归库布齐》（合著）等十余部著作，其中《闯关东纪事》《田庄台事情——辽河水道文明纪实》连续获评第七届、第八届辽宁文学奖，《春归库布齐》获评辽宁省第十五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并入选新中国70年百种译介图书推荐目录、2019年度“中国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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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腊月，林美瑶开始拆洗被褥，还给公爹换了一床新棉被。不过那在田焕章眼里是床十分怪异的被子，既无印着大朵牡丹的鲜亮被面，亦无绵绵软软的洁白被里，而只是一个彩色条纹的大布口袋，再裹进一床棉花套罢了。当晚见了，吃了一惊，喊来林美瑶质问。

老三媳妇，这是啥？

爹，这是特意给你换上的，里外三新的。

我原来的咋了？

爹，这种被子好啊，不分被里和被面。你看这个叫被罩，这个叫被芯，拿着被罩往被芯上一套就成了，特别好拆洗，还睡着更软乎。

想一出是一出。

爹，这是日式的被子哪，葱茏说林文雄家都是这样的，眼下时兴了。

撤了，给我原来的被子。

爹！

撤！

到底把自己裹进那床花红柳绿的旧被子之时，田焕章就曾感叹这世道真是堕落喽，弄得你睡在自家炕头上，那狗日的都能找上门来。成何体统啊！

十几天后，又在自个儿的寿宴上赫然听见田畴一要去日本留学，更觉心堵心塞得一点缝儿都没有了。若还叫他忍而不发，没准他会抢先憋死的。

当田焕章的“断子绝孙”四字狠歹歹脱口而出，张九爷的眼睛曾直了一会儿，终于醒过味来也觉无言以对，遂缄口不语，只把两只手拿到桌底下起劲地搓了再搓。

林开元起初也是一个愣怔，转头见张九爷窘成这样，就干笑两声来打圆场，说焕章兄啊，事情也实在怪不得九爷，现如今都这样哟。我听林医生说啊，“新京”，也就是长春，如今都时兴日语汉语两掺着说话呢，说那叫“两合水”的话，就跟咱家跟前这混合了海水的辽河水一样。不单单是要求“满洲”人学说日本话，也还鼓励着日本人学说“满洲”话呢，说是就业都有这项要求，劳金也都跟这个挂着钩哪。连我都知道几个日本词儿呢，比如他们管街不叫街而叫“通”，管旅行不叫旅行而叫“远足”，只可惜年纪大了，记不清爽，连不成句，只能说“协和话”喽，岁月不饶人哪……

尽管他滔滔不绝，田焕章却不理那茬儿，只管揪着张九爷不放，说他九爷啊，这为人一世，各有所务，做哪行不分贵贱，却也总要讲究个本分。他东北军几十万吃军饷的不守本分临阵脱逃，撇下老少三千万活拉拉当了亡国奴，没承想你这当教员的也是不守本分，竟狠着命地教咱的孩子怎么当亡国奴！

庄少白回头瞅瞅还在叽里呱啦的孩子们，跟田焕章紧着摆手，低低说焕章啊，悄声吧，可甭让孩子们听去，万一传出去可不得了哇。你这心情可以理解，然而大势不可逆转啊，且得过且过罢！

田焕章说少白兄，我是觉着不成体统啊！你说这世道咋就变得这么不像个世道啊，这才将将三四年的工夫，你看看咱那小孙子，虽说今儿算是被他娘迫着穿上了袍子马褂，戴上了瓜皮小帽，可是你听听，听听他们嘴里说的都是啥驴子话？再看看他们脑袋里想的都是啥？这还是咱的孙子吗？这不就是让咱断子绝孙吗？这成何体统哟！

又一阵冷场。

林开元再次举起酒杯想打圆场，田焕章不待他开口，就说开元你也甭抹稀泥了，我知道你现如今是得烟抽了，听说你家房子都改装了拉门，火炕也都改成了什么榻榻米？

林开元闹了个大红脸，气馁地撂下酒杯不再言语。

田焕章却仍然自顾自说：我是在纠结啊，倘若今儿个我死了，孩子们可咋在那墓碑上写生年卒月，是写中华民国的纪年，还是写那狗日“满洲国”的？我自个儿又以何种身份去面见祖宗，我是中国的人，还是那狗日“满洲国”的奴才？这都成何体统哟！

……

这么折腾了七八天，张九爷又瘦了一整圈，人已脱了相。

后来，张九爷终于起不来炕了。张德庸把石老炉又请了来。石老炉诊了脉，说急火攻心，昏了神志，速愈不能，半月却必定见效。开了方子。田苏儿每日慢慢煎了，侍候着九爷服下。半个月后，张九爷果然能下炕了，神智也已清了，只是蔫蔫地不怎么言语。偶尔出去转转，还会被些不知好歹和轻重的孩子们追撵着，取乐地让他诵读诏书。

张九爷羞愧难当。

某天，张九爷拿手触了棚顶的电灯炮，却没电死，只将他从板凳上折了下来。

再某天，张九爷站到了东粮市的大街上，迎着一辆送粮大车紧走过去，车老板子赫然一惊，吓得紧扯驾辕马的缰绳，将大车拐向街边，才免了他的被撞被碾。

张德庸和田苏儿又继续了不舍昼夜地守护。

到天上落下场雪的时候，张九爷终于晴明了一些，饭也能吃出点滋味来了。但仍然拒见田焕章。庄少白和林开元倒是见了的，却也无话可说，彼此恍若隔世。

下起第二场雪的时候，张九爷很诚恳地跟儿子儿媳说：你们都各自忙去吧，我没事了。

张德庸和田苏儿假意去忙了，却不时透过门缝和窗缝暗暗观察着他，见他并无异样的举动，甚至还操起了久已不动的羊毫水笔，展纸研墨，圈圈点点地习起字来。虽未必就已彻底放下心来，却由于年关逼近，外头的铺子需要张德庸打理，炕上的棉活儿也等着田苏儿缝缀，两个人便将这看护的任务托付给了家里的一个小伙计，再三叮嘱要仔细留意张九爷的动态，尤其要紧随其后，走一步跟一步，走到哪儿跟到哪儿。

张九爷先是把自己关进书房，安静了数日，小伙计坐在书房门口，乐得个闲在。却不久长，随后张九爷就开始频频地出门，到处打转，今儿北头，明儿西头，一路上还四下张望，像在寻找什么东西。显然没找到，几天后又开始向镇子外围转悠。

小伙计初起还觉得优游，可以趁机四处逛逛，可随着张九爷转悠的范围越来越大，小伙计就有点气馁了，抱屈地说九爷啊，您老看看我这鞋底子哟，都快磨露了。张九爷说那你快些家去吧，甭跟着了。小伙计说我哪儿敢哟九爷呀，除非您老也跟我同回，要不少东家还不断了我的腿呀！张九爷留恋地瞅摸瞅摸四下，到底应承了。

小伙计想抄近道，就领着张九爷沿着张家大院后头的那条潮沟往家走，就是当年造就了莲花泡的那条潮沟，近年已因莫名其妙地聚集了厚密的梭鱼，而得名“梭子沟”了。梭子沟每年冬季也会上冻，却似乎冻得有点蹊跷，虽明明踏都不破，却往往还会收上几个活物，或猪或狗，或鸡或鸭，年年冬天都不得肃静。张九爷就不肯从那儿走，说掉沟里咋办？

小伙计闻言大喜，觉得他老东家肯定没事了，还怕死呢，怕死之人焉能寻死？

然后，腊月二十三到了。

小伙计一大早就帮着伙夫抓猪杀猪，这头刚刚退了毛，那头就瞄见张九爷走了出来，问声九爷您哪儿去呀？张九爷说去趟茅房，你忙你的。小伙计心已宽绰，就没当回事，继续忙乎着开膛取肉。等排骨都剔妥了，仍不见张九爷回来，就跑去茅房瞧瞧，没人。再回上房找一圈，也是没人。再院里院外地踅摸一圈，还是没人。小伙计慌极而泣，惊动了大伙去四处寻找。日落时分找到了，人已吊死在一棵树上。

小伙计心下恍然：原来九爷这些天是四处转悠着找树呢。

在田庄台左近，想找一棵能安全吊死人的大树是困难的。这一带虽然临河，却也毕竟尽属退海之地，河滩土在上，盐碱土在下。那些自然生长的树木，一旦将根系深入到富含盐碱的水土层，梢头的叶子就会开始变黄，并从上而下地逐渐委顿，直至枯亡。长得足够高壮的树木也就颇为罕见，放眼处普遍丛生着的，往往只是低矮的碱蒿和柽柳。

也因此，即便张九爷转悠了多日，估计也没能找到心仪的理想大树，收了他的那棵榆树远不够茁壮。那是并排的两棵小榆树中的一棵，两棵间距一米多的样子，另一棵是直溜的，这一棵略打着弯，张九爷就把一根应该早就备妥的线麻绳，拴到了这棵打弯的榆树上。树根处倒着一块小木桩。张九爷的两只脚，也才将将离了地面。

弯弯的榆树干上，系着一块白布条，上有草书，龙飞凤舞——

半世为人方端，一朝形毁神残。

面见宗祖无颜，就地树下掩埋。

如此，冷土荒滩树半棵，九爷会了张老学。

……

张九爷死后，田焕章在短短七天里掉了九颗牙。

颗掉在田苏儿跟前。

当时田苏儿刚给公爹张九爷烧过头七，就挤着空地跑回娘家来望亲爹。亲爹田焕章正斜倚在窗下的一张卧榻上，被冬日里的一缕暗淡暖阳给散漫地笼着，显现了从未有过的苍老。田苏儿带来两只蒸好的绥中白梨，哄着劝着地让老爹吃，说吃了败火。田焕章吃了一口，嚼了两下，含混着说你这冰糖都还没化啊？田苏儿说不能吧？伸手让他吐出来，一看，梨肉里裹着颗牙齿。再令张口瞧，见左边的一号磨牙已丢了。

接下来的六天里，田焕章又噼里扒拉地掉下八颗牙，直掉得他说话都觉着漏风了，才终于止了。见了那间错的红鲜鲜的空洞牙床，田苏儿的眼泪淌得稀里哗啦，仿佛又经历了一次丧亲之痛。

人们说，活人想死人，傻狗撵飞禽。现如今他田焕章就跟那傻狗一模一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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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辽河渡1931—1945》以地处辽河口的田庄台为叙述对象，讲述了伪满14年跨度内，田庄台“四大多”家族及各阶层“小人物”在殖民侵略背景下的生活遭际与命运变迁。小说鲜见刀光剑影的战争场面，少有令人血脉偾张的抗日英雄，而是更多关注普通民众在被侵略、被奴役背景下的隐忍与坚韧、苟且与抗争，尤其是民族意识的逐渐觉醒。这种全景式的普通百姓市井生活的视角，是目前所有反映抗战历史的文学作品中为数不多的。

媒体评论

周大新 著名作家、茅盾文学奖得主——

文化的侵略常需要刺刀先行，且侵略文化常持有优越感和傲慢。而文化的反侵略则表现为：由对日常生活形态被打破的反感，逐渐上升为民族意识的觉醒。《辽河渡1931—1945》在普通民众层面描绘并揭示了这个过程，构成了本书*有价值的书写部分。

赵瑜  著名作家、鲁迅文学奖得主——

在领土殖民及文化殖民的环境里，人们是怎样应对生活的？《辽河渡1931—1945》对此作出了积极的探索，其文体虽为小说，却仍具有考察东北沦陷14年中民众生活的价值。

滕贞甫  著名作家、辽宁省作家协会主席——

迄今为止，类似题材的长篇小说不在少数，但大多数作品依然沉囿在传统的套路中，即把“斗争”或者“抗争”作为主线，其他种种元素均服膺于这一主线之下。这一路数的作品展现的是人生的非常态，*终呈现的也是紧张、激昂的节奏，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文学本身的审美。《辽河渡1931—1945》在这方面呈现了不一样的特质，在以小说这种叙事文体推进情节的同时，展现了辽河流域、尤其是辽河口文化中丰富的风俗风物，展现了特殊历史时期并不特殊的百姓生活样态，也就是动荡历史中稳定和常态的一面，从容而舒朗，这是很成功的。这种改变既是叙事意义上的，也是美学意义上的。 

     《辽宁日报》整版报道作者专访，《人民日报》公众平台、《学习强国》、《今日辽宁》公众平台相继全文转载！                                               

      作者以前所未有的耐心，针脚绵密的笔法，白描式地勾勒出了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再现了文化侵略与反侵略的一般形态，为观察伪满14年间东北民众生活，提供了可贵的视角。

       2021年是九一八事变90周年，《辽河渡1931—1949》无疑是对90年前那场战争的一种反思，对每一个普通人来说，或许更为沉重，也更为必要。

                                             ——《辽宁日报》评论摘编

书籍介绍

1931年12月23日，即九一八事变第96天，一队日军向田庄台疾疾围扑，一队义勇军紧急堵截，誓与其火拼到底。战事一触即发，民众也急欲逃难，镇中商人田九洲却赫然劝退义勇军，带头挑着小白旗踏冰过河，受降于寇，迎敌入镇。田九洲之父田焕章，则曾在1895年甲午末战中极力助战，导致镇中大批青壮年命丧黄泉。这相隔36年的两种极端行为，致使作为田庄台“四大多”家族之首的田氏父子更加饱受争议。谁也未曾料到，在接下来的14年里，他们每一个人都将被迫以“满洲人”的身份苟活于“满洲国”，为了自己以及一家老小的存活，都不得不作出非同寻常的努力，付出不可预估的代价……